蒋彝1937年画作《冒雨教堂行》，收入哑行者系列之《一个中国艺术家在湖区》

餐桌茶桌，是中外小说家铺陈故事的场所。考据茶俗世风，我则属意小说散文—其中洞天，蛮多入藕花深处不知返的趣味。三月四月五月，都是读书天，都离不开茶。能佐茶的小书和文字俯拾皆是。晚上理书，又翻到这本旧市集上淘到的宝贝—20世纪早期留洋、以英语写作游记而自树一帜的华裔作家蒋彝所著、1948年第八次印刷的《伦敦杂碎》（此书第一版是1938年，一个月之内全部售罄）。我忍不住摩挲它的米色硬封（之前残破的封面实在补不好，被扔了），呼吸泛至鼻端的陈年墨香，以助茶兴。

在故土似乎汲汲无闻的中国人蒋彝，却是20世纪上半叶名噪海外的作家、画家和中国文化的传播者；他以一介东方人看西洋景又带着一股黑色幽默的眼光令洋人感觉新鲜。蒋彝是1903年生人，伦敦东方学院的赵毅衡曾撰文专门介绍过他。赵文说，蒋在20年代到二次大战期间写的几种游记，有诗有画，以哑行者（The Silent Traveler）画记系列为名，在英国等西方世界大受欢迎。蒋彝幼年失怙，5岁学画，年轻时任中学化学老师；后来做芜湖县长，锐意改革，禁赌、禁娼，乃一员猛青年。之后自费到英国学习西方政治，并周游列国。他三十岁才学英文，却以英文写作出版二十余种书，其中不乏推广中国文化之作。他的英文游记写得松弛有趣，配上可爱干净有中国墨韵的画，迷倒大量西方读者。甚至因为1948年他写了美国游记，令当时为中美两国冰冷关系郁闷十分的美国评论家不无酸辛地感叹：至少也有个中国人是能欣赏咱们美国生活方式的嘛。

这位蒋先生，基本是定了心要远离政治的。他在海外宣传中国书法、唐诗、艺术、“寡物欲”的哲学观；他眼中的西洋景，是经过中国精神消化了一遍的景观，别具趣味；而且他总在寻求东西方之间的“同”，淡化“异”，这便让英语读者们感到亲切、拉近了距离。换言之，他用轻松的方式，做打通中西文化之隔的工作。

赵先生认为蒋的诗一般，英文只能说浅白简明，比不上中西贯通、行文漂亮的林语堂。但查西人评论，则对蒋的英语随笔散文倍加称赞。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英语世界，蒋彝作为华裔作家的影响力是可观的。蒋彝的画也很厉害，他还为剧团做过舞台布景设计。

蒋彝在文字中对20世纪初叶西洋茶俗的一点记录，读来很有味。他的《伦敦杂碎》中有一章名“饮茶时间”，为战前英国饮茶风习的好参考。书中提到他被请到英国人家做客喝午茶，一左一右安排了两位女士。自己被夹在中间，只好承担传递的工作，颇烦人。当他欲往身边女士杯中先倒牛奶时，被喝止；女士要求“先倒茶，后加奶”—他当时还有点不理解。又讲到他一位华人女友的牢骚：她嫁了一位英国人，必须记住丈夫所有朋友喝茶时的喜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要求，糖的多少，茶的浓淡，加不加奶，都是这位女友要记的—对她而言，真成了负担。

蒋彝周游各国，少不了作客饮茶；他在英国居留13年后游访美利坚，赛珍珠夫妇就邀他到家里喝茶。其时蒋虽知道这位著名美国作家的《大地》等作品，却未曾谋面。虽然会面时间不长，蒋彝挺高兴地注意到极熟悉中国生活的赛珍珠夫妇是按“英式饮茶习俗”来招待他。

除了赛夫妇的茶会，蒋彝在美国的游历佳遇甚多—胡适博士也请他喝茶去了。胡适珍存了点战前留下的上等茶，请来几位佳宾共享—这是蒋彝有口福，大概也算侧显身份。

这名流茶不但从英国喝到美国，后来蒋彝游历爱尔兰，还赴了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兄弟、艺术家杰克·叶芝的茶约。他的哑行者游记系列中，《爱丁堡游记》属于最受舆论好评之一；此书之后，他得以与政、文上流社会人士共餐或茶会的机会更多了。然而居留异国的日子里，谈笑有鸿儒的茶会并不能打消这位华裔作家的“异类”感，尽管他在竭力从语言到生活方式融入西方社会，他却始终是东方哲学的实践者。在爱尔兰游历时，他就遭遇过当地的种族歧视；好在他有丰沛的幽默感，不但干脆加入取笑自己的人一块儿笑，还视之为乐。

蒋彝后来成了哥伦比亚大学东方文学院的终身教授，却回故国度过了生命的最末两年，于1977年辞世于北京。他居外洋40余年，没有取英文名，以“Chiang Yee”著述，在我看是中国身份的坚持。2010年，华裔美国学者Da Zeng撰著的第一本英文版蒋彝传记问世，可惜此间图书馆没有进这本书，只能从网上约略读点摘选。但哑行者系列中好多种奥市图书馆都有收藏，是可以逐本读过的。